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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槿花一朝·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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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槿花一朝·34

天內理子死了。

她死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承諾, 是夏油傑對她說的“我們回去吧,理子”,而她那時腦海中浮現出的是暄帶她看過的絢麗風光, 一幀幀, 回憶美好到幾乎要凝固定格。

她那時剛把手擡起,即將要放在夏油傑的手上。

隨即, 從她額角湧出的溫熱鮮血猝不及防地濺到了他的眼角。

粘稠的,鐵銹味的,甚至帶著點熱意。

緩然墜落下滑的時候, 仿佛左眼淌下一道血淚。

那一刻, 夏油傑腦海裏並不是對眼前這個生命突然逝去的惋惜。

而是錯愕、詫異、驚疑,好似被裹在了金魚吐出的成串氣泡裏,耳邊茫茫聽不見聲音,一切都迷離徜恍。

——她怎麽就死了呢?

他怎麽會沒能護住她呢?

他和悟不應該是最強的嗎?

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假的吧?

然後腦海裏一閃而過的,才是這個女孩子在短短三天裏, 跟他們一起度過的時光。

她的微笑, 她的眼淚, 她的崇敬期待,她的下定決心。

她是那麽真切地相信, 他們能救她。

再之後是一股極其強烈的、幾乎要讓人嘔吐的反胃感。

明明見過那麽多死人了, 明明見過那麽多因為咒靈而死狀淒慘的屍體了, 明明以為自己承受能力相當好了。

明明, 明明。

為什麽身體還會本能地想要嘔吐,喉嚨口泛上的惡心感,比吞下一百個咒靈玉感到那種擦拭嘔吐物的抹布味還要濃重。

後續是被那個實力強勁的天與咒縛劃開傷口。

躺在廢墟與血泊裏的時候, 夏油傑只覺得思緒完全地慢下來了。胸口被屈辱地劃了兩筆“×”字的傷痕,而他這時只想起昨日暄平靜的話:“……你和悟都因為自身擁有的力量不自知地傲慢著。”

昨日他還嗤之以鼻, 今天所有自以為強大的虛假面紗全部被撕裂。

心口仿佛被剖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口,汩汩的熱血從裏頭流出來,然後慢慢地變冷。

他的心底,已經有東西開始搖搖欲墜了。

……

從血泊裏拾起被血汙染透的香囊,五條悟滿面漠然。

胸口殘存的情緒在牽扯著他,只是已經很淡了。

對他來說,一切似乎都沒什麽所謂了,然而理智還在提醒他,有人還在等他。

走到樹叢邊,看到一堆碎塊——他的私人電話的手機已經完全報廢了,而那只工作專用的手機大概也在戰鬥中遺失損毀。

腳步只是微微地頓了頓,他面色平靜地往目的地而去。

他要先殺了那個天與咒縛。

……

雪白的布包裹著屍體,一只已經發僵的蒼白的手垂落下來。

屍體很輕,輕得如同五條悟此刻內心中幾乎要消弭殆盡的情緒,一切都游離在空氣之中,一切都已經無足輕重。

藍光眩目,盤星教眾人紛紛鼓起掌,面上帶著瘋狂的笑容,掌聲雷鳴,他們都在為一個無辜者的死而狂歡。

在熱烈的震徹耳膜的掌聲中,推門聲顯得微不足道。

門內的五條悟和門外的夏油傑對上了視線。

只一眼,夏油傑就察覺到了五條悟身上不對勁的地方。

“你是……悟?”夏油傑瞳孔驟縮。

五條悟略微頷首,面上的表情漠然到讓夏油傑感到陌生。

額角有冷汗滑落,對視的這一剎那,夏油傑忽然就意識到了,他們已經徹底不一樣了。

五條悟身上恐怖的氣勢讓他都倍感壓迫,而對方隱藏在性格中的無謂在此時放大到極致。

“要把他們都殺了嗎?”五條悟沒有看懷裏那具早就冷透的屍體,只是這樣望著他,“我覺得,現在的我對這一切都無所謂。”

他說得很平靜,而夏油傑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五條悟確實可以把這些毒.瘤全都殺掉。

只是端掉一個教而已,他是禦三家五條家的家主,只要他願意,哪怕全部殺光血流漂櫓也無所謂,會有人替他找好理由,又或者不需要找理由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這一切本就不是問題,對他而言早已無所謂了。

天空延展色的眼瞳還凝視著他,等待著他的答覆。

夏油傑知道,五條悟之所以還詢問他意見,是因為他一直將自己的判斷作為善惡基準。

“不必了。”良久,夏油傑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五條悟不需要意義,可他夏油傑需要。

他的人生錨點,他所持之以恒堅定的信念,隨時都有可能破碎。

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做了。

五條悟走向了他身後的門。

而夏油傑沒有選擇和他並肩而行。

他們擦肩而過。

——夏油傑清楚地知道,這大抵是命運的轉捩點,一切的分歧溝壑自此伊始。

一切安頓完畢,五條悟看到高專門口站著密密麻麻許多五條家的人。

他們神色肅穆,如臨大敵,直到看到五條悟走到他們面前,才徹底松了口氣,神情中滿是關切:“家主大人,您沒事就好。”

五條悟瞥了為首的人一眼:“消息還算靈通。”

為首的人知道這並不算什麽誇獎,不由得掏出手帕使勁抹了抹額角的汗珠,心口的壓力比往日重上太多:

以前的五條悟就是一個煩人的DK兼五條家家主,然而今天一見,他和之前的氣度天差地別,那種超脫一切的感覺讓人不由自主生出信服和崇敬。

“說到這個,”五條悟伸手,“你的手機給我,我要給暄打個電話。”

隨著時間的流逝,五條悟終於從剛領悟萬物的狀態中緩慢地脫離,稍微有了一些踩在地上的實感。

為首的人顫顫巍巍地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咽了口唾沫:“多虧了月雫大人,我們才得到信息趕過來……”

他知道五條悟和他夫人感情甚篤,本意是想要不動聲色地借著誇獎暄來討好五條悟,然而五條悟卻停下動作,緩緩地擰起眉,敏銳地從他的話語之中感到了一點別樣的意味:“暄怎麽了?”

被六眼盯著的感覺太過恐怖,為首之人猛地打了個寒噤:“……月雫大人只是因為受了點刺激,昏過去了,我們來之前她已經醒了。”

話音越落越輕,說到最後幾乎要消音。他心虛地低頭。

事實上,他看到月雫的時候,對方已經昏死在結界之外,渾身都是血,長發全都白透了,手上還緊緊地攥著手機,另一只被握緊的鋒利草尖割得傷痕累累。

如果不是因為她周身全都是撕裂的蝴蝶屍體,他恐怕完全認不出來對方是誰。

大驚之後,他立刻想起之前五條夫人叮囑他的,如果看到月雫倒在結界外,一定要想辦法讓她回去,多拖片刻她都有可能徹底死掉。

如果月雫死掉……

為首之人想起偶爾會看到的五條悟黏著她的場景。

——那自己大概會死得很慘。

好在那時候他反應很快,一把將對方抱起送回結界內。

暄滿身的傷口這才停止流血。

他當時抹了把汗,想著到底要怎麽辦,誰也不知道月雫為什麽突然出來,看著這嚴重程度一時半會也醒不過來。

結果就在他想完這個念頭的下一秒,對方意志力驚人地醒了,還死死拽著他,一邊咯血一邊說五條悟出事情了,讓五條家的人立刻去支援。

等他們趕到的時候,便是現在。

他們尊敬的家主大人看著沒什麽事,在場的人無一不是頂尖的一級咒術師,他們都感覺到,五條悟的實力明顯變得更為強大,強大到幾乎可以稱得上恐怖了,大概已經成功到達當代最強的地步。

——這是好事。

電話終於接通了。

那邊沒有任何聲音,而五條悟先開口:“暄,是我。”

那邊沈寂了一會兒,之後才是一聲“嘭”的巨響,仿佛有人重重摔在地上,但下一秒她就說話了,嗓音裏帶著痛苦的顫抖,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喘息急劇:“……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回來嗎?”

她沒問他是怎麽活過來的,也沒問他為什麽沒有第一時間給自己打電話,更沒有問天內理子是否活著,夏油傑又是如何。

那些都不是關鍵。重要的是,他已經活過來了。

於是她只是問,你回來嗎?

五條悟覺得她的情緒並不太對,而此刻他並不知道要怎樣安撫,連安慰的話說得都是那樣蒼白而無力:“很快就回來的,一點事情都沒有……嗯,讓你看到那樣的畫面真是太遜了,啊,不過那個天與咒縛被我殺了哦,我現在很強的,術式反轉[赫]和虛式[茈]使用得很流暢……現在沒有人能打過我了,我已經是最強了哦。”

手機裏的吸氣聲細微而壓抑,他察覺到對方似乎是在極其痛苦地無聲喘著氣。

而五條悟知道暄在為什麽而痛苦。

可事實是,五條悟並不為所受到的傷而感到痛苦和仇恨,也並不為天內理子的死亡哀痛,反而覺得這個天與咒縛算是幫助自己突破瓶頸的一個契機。他因為這一次絕境逢生而感知到了萬物。

五條悟並不覺得後悔,只對天內理子有些歉然。

然而他不希望她這樣疼痛,想了想,回想起了很久之前,暄對他說,不要只以夏油傑為善惡指針,可以多問幾個人來參考。

於是他挑起話題問:“暄覺得,我要不要把盤星教的所有人都殺了呢?”

她回答的時候,聲音恍若秋末裏最後一片雕零的槿花花瓣,被風吹到冰冷的湖面上,打著旋,有種幹涸的死寂:“不需要悟動手啊。”

他敏銳地感知到她的未盡之言。

她輕飄飄地吐露出剩餘的幾個字:“會臟了你的手的,這種雜碎,不需要悟動手。”

五條悟的心底因為兩句話而終於掀起了波瀾。

並不是說,他對她的話有任何支持或是反對的傾向,而是他在問出那句話之前,就預料到了她會選擇的結果。

他本以為的結果。

可是她的回答卻和自己的設想背道而馳,甚至大相徑庭、相差甚遠。

“暄?”他在此刻終於遲疑地喚了她的名字一聲。

實在是太不對勁了。

他朝五條家眾人比了個手勢,隨即坐進了私家車裏,準備立刻趕回去。

這一聲仿佛某種開關,對面的呼吸聲越來越壓抑不住。

休眠的火山終於蘇醒,他聽到暄幾乎是從唇齒間擠出來的、破碎的話語:“對不起……我不應該給你香囊的……我運氣太差了,完全不平安……”

泣音被她死死地壓在喉間,他聽到了極細微的唇齒咬在皮肉上的聲音,這是她用痛覺制止眼淚的方法。

“你該多疼啊,悟……這些都是你經歷過的……我沒辦法陪在你的身邊,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眼睜睜地……”她近乎絕望地嗚咽一聲,“你流了好多血,我卻根本沒能到你的身邊,總是這樣、總是這樣。你的痛苦我無法徹底分擔,可是我也想站在你的身邊,我不想這麽無能為力……”

她多恨她太過弱小。

替五條悟開車的正是方才為首的人,他小心翼翼地覷了五條悟一眼,卻被對方面上的陰沈嚇到了。

他看著五條悟面無表情地做出“開快點”的口型,一咬牙油門踩到底開始飆車。

五條悟神色晦暗:“不是你的錯,不要這樣說自己。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下一次的。”

而他察覺到她還是沈浸在那種無邊的自責之中。

他在冥冥之中似乎發覺了,暄並不只是因為這一次而在痛苦,這次生死危機只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應該是在很早以前就開始為他疼痛了,為他的從前、現在,乃至他自己也能預料到的一部分未來。

那邊深呼吸一聲,一切的聲音都斷了,猶如被驟然扯斷的風箏線。

她似乎是徹底壓制住了洶湧的情感,理智最終占據上風,勉強冷靜下來了。

而五條悟不敢確定,暄究竟是真的冷靜下來,還是把痛苦壓到心底更深的一隅了。

“我沒事了。”暄說,“先掛斷了。”

她摁下了掛斷鍵。

暄坐在梳妝臺前,擦掉了眼角最後一滴眼淚,靜靜地望著鏡子裏的自己。

只是因為出了月雫山一次,鏡子裏的女人眼角便出現了不少的細紋,連眼眸都不覆往日的清透,而一雙本來只有薄薄的繭的手不覆光滑,被鏤刻下歲月的紋路。

軀體的時間加速流動,這是不可逆的。

脊背上的咒力紋路被五條悟的咒力壓制住了痛感,前半身的紋路卻蔓生得肆意。

她其實還沒想好怎麽面對他。

“剩下的那些雜碎……就由我來吧。”

暄把手貼在鏡面上,用力地抹了抹鏡面上女人的眼角,對自己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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